柴思原(柴田海):阅读的意义:关于共情、移情和情感阀值

来源:作者:时间:2025-04-29 12:34:28
  作者:柴思原,社科研究者,散文作家,早稻田大学经济学学士、政治学硕士。

  【精神走光和心灵感应】

  对于我个人来讲,阅读给我所带来的益处大概是三方面的。一方面是,我会感到我的一些私人情感其实并不那么冷门,甚至可以说是普遍的,让我感到我个人的情感其实可以与庞大的世界和遥远的他人联结在一起,就像一种隔空的“心灵感应”,让我暂时觉得没那么孤苦伶仃、不被理解、人与人之间有不被误解的可能。一些我说不出口的焦躁、忧郁的迷糊、微妙和和反反复复的感觉,某些恐惧、渴望和执念,某些羞于启齿、刻薄和恶毒的想法,还有被堕落、沉沦、自我虐待、自我毁灭和死亡意象的吸引,有的时候其他的作者,甚至是很久之前的作者,能够比较准确地勾勒和表达出来。

  这让我有一种自己生活被毫不相关的人窥探、秘密被戳破的感觉,这有种既感到被理解也被冒犯的快感,就像家里被人安装了摄像头,但是却可以没有风险地满足人的某种“精神走光”的癖好,也让我在阅读中释放了某种人类在现实生活中被迫服从于规范、不敢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和付诸实践、害怕自我偏离集体身份、只展现自己光鲜亮丽一面的压力。我可以利用阅读的时间暂时逃开俗世的喧嚣和周围人的道德裹挟和精神绑架,躲进书中的“庇护所”与自己充分独处,不怕自己被外部不相干的人事物侵扰甚至占领私人的空间,对自我和世界充分进行独立自由的思考,不让自己的观察力和感受力的天赋和能力被庸人和俗人审判和耗尽,也可以跨越时空与作者对话、窥探作者,也让作者窥探赤裸裸打开了的、没有防备的自己,然后彼此无声坚守这个彼此打开心扉的秘密。

  当然,必须要提到的就是,为了维护自己的私人空间不被侵蚀、不被无谓的闲言碎语、家长里短、是是非非所包围、保证自己的独立思考,代价就是我们要适当远离或者起码在心理排序中降级一些灯红酒绿、声色犬马的、主要为了展现优越感和满足虚荣心的、并没有什么朴实的交流和心与心的贴近和取暖的无聊、没有营养、相互吹捧的群体社交活动,对于居住在大都市里的人因为拥挤的街道和商圈让人精神紧张,可能还要费时费力时不时去户外和乡村呼吸一下凛冽的空气、见识一下自然之美。毕竟大部分人在成年之后都变成了打工族,都在为生活的柴米油盐奔波,往往无法平心静气地去花时间阅读,一开始读就总想着像完成任务一样要赶快读完,拿自己读书的数量和周围人炫耀,或者总是想着从中获得一些赚钱和提升社会地位的建议。

  然而大部分优秀的作品不仅需要静下心来欣赏,也无法给我们很直接的红利,而是缓慢、晦涩地引导我们对自我和世界进行思考,书籍不像音乐和影视那样声情并茂和直接,纯文学作品又很少图文并茂,我们不能仅仅是坐在那里被动地听和看,我们需要花力气主动去在字里行间付出代价,才能品味它的美。为了坚持平心静气、非功利式的阅读,我们可能需要有意识地回避俗人。而这种回避可能会给我们带来一种离群、特立独行、不近人情的不安感,还是怕被人认作、议论为怪人,也怕自己的棱角和锋芒伤到人,也时不时让我们感到孤单。我们会陷入一种既没有彻底远离人世的决心和经济基础,又对于周遭的铅华和肮脏有作呕感,在现实世界中怕被庸人针对、想要避免无谓争端而夹着尾巴做人,在艺术世界却允许自己坦诚对待自己的好恶和与合拍家的艺术家共鸣的“异乡客”和“漂泊者”的矛盾状态。这种无法彻底自洽地融入到一个特定群体的孤立感,是有艺术细胞的我们常见的困惑和无助。

  在拒绝别人后我们也会有一些内疚感,别人越对自己友好,我们越因为自己一些愤世嫉俗、不够主流的内心想法内疚。严肃的创作者和阅读者都是梦里的纵火犯,燃烧自己的生命,成全自己的哲思,坚守自己的内心定律,但在现实生活里却往往沉默不语、迟钝迟疑,因为心的汹涌已经耗尽了精神力。这种孤单和内疚再加上和俗人聚会后的后悔,这种我们既融不进别人也无法完全逃去孤岛的两难境有可能会导致我们进入到内耗和偏执的漩涡,难以轻松享受生活的一些普通乐趣,甚至患上某种情绪忽高忽低的躁郁症或双相情感障碍,一会儿乐观得觉得自信满满、唯我独尊,一会儿悲观地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极其普通却自负的人,这样的冰火两重天的对仗,可能是人类整体破碎的美学。就像余秀华所说的,”我们摇摇晃晃地走在摇摇晃晃人间,诗歌是一支拐杖。” 我觉得只有当我们先正视这颤颤巍巍的自我和颤颤巍巍的人间,伟大的作品、有打击力的表达和流星雨一样的语言才会接踵而至、势不可挡,这绝不是那些层层胭脂水粉、不知廉耻地冒充文学家的网红名流们所能到达的境地。

  【关于移情和时空旅行】

  另一方面是,阅读让我领略不同的时代、社会和文化的风貌,让我了解不同生活背景和阶层的人的悲喜,让我徜徉于“时空旅行”中,感知创作方式和思维模式的差异,让我们慢慢变得具有包罗万象的胸襟和怜悯之心。尤其是一些现实主义的小说和一些人文历史的论述,让我对自己的境况和所处的位置进行反思,让我思考怎样的生活是我所适合和向往的,让我考察什么是历史的共性,而什么又是变动的,什么是值得提倡的,什么是应该被避免的,让我发现即使是时代相隔久远、地理位置差异很大的作品,也可以寻找到一些探究人性时的共性。小说和诗歌让我可以训练同理心,对于不同的事物进行想象,让我可以设身处地,可以“移情”,可以对于人类的多面和动态、人类的各种道德困境和内心矛盾充满怜悯和慈悲的心。当我把自己放在别人的境况里,我可以在情景假设中更了解自我和环境,我既可以探索自己与其他人所普遍分享的人性的脆弱和无力,也可以明白自己独一无二的与他人不同的感知和思索,由此确认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

  【关于感情阀值和审美坐标】

  最后一方面是,阅读让我不拘泥于自己的小圈子,不固步自封,不沾沾自喜,不高高在上,不诉诸于非黑即白的“道德绝对论”,不认定自己根据有限的样本所看到和想到的就是全部,不放纵自己不容置疑地垄断一些概念,比如”正能量”。阅读让我可以不断在阅读中挑战自己的刻板印象,对于一些既有的偏见和好恶进行重新思考,了解一些常见的认知偏见和站不住脚的逻辑陷阱。尤其是一些我并不熟悉的学科的科普作品和研究著作,可以让我暂时跳脱出来对于自己所做的事情、自己亲朋好友的一亩三分地、自己身处的领域的固执的热爱,明白自己所做的事情并非常常确信得那么重要和艰难,毕竟我们总是不由自主地浪漫化和夸大自己的付出,并且有一种合理化“浸没成本”的执拗。我们通过阅读自然而然地会把自己看得低一些,但把艺术和科学看得高一些,不轻易利用自己的出身、颜值和身材收割超过自己的吹捧,不因为对一些短期的名利做一些之后会后悔的事情,沉下心来去与自己和周遭暗自较劲,花更长的时间制作、改善完整、优良的作品。

  当我们放下我们附着在自己所做的事情上的宏伟意义和自我感动和自我陶醉时的狭隘和封闭,当我们可以更清楚地明白自己和他人是独立的不同个体、而不是像婴儿一样无法分离自我和他人而呈现出自我中心主义(这种婴儿状态就是觉得自己怎么想的,别人也这么想;觉得自己想干什么,别人就要帮助我;觉得自己是世界的中心,所有人都应该绕着自己转;遇到不同和陌生的见解,从不认真倾听和反思,选择无视或反应过度、恼羞成怒地反驳,对对方进行“大字报”式的妖魔化,试图诉诸语言和肢体暴力排挤和镇压等),懂得人与人之间价值观和世界观的边界,我们可以以开放的心态理解更多元的创作方法、创作题材和各种学术领域的发展沿革和独特魅力以及对人类整体的贡献,惊叹于从古至今思想家和科学家们留下的璀璨思想遗产。

  【关于何为经典】

  总地来说,通过接触不同时代、地域、类型和作者的作品,我们能够建立自己艺术审美的“坐标系”,分辨美学的浓度、表达的审慎与否、创作的匠心和生命力,警惕伪科学和民科的套路,对于粗制滥造、陈词滥调、矫揉造作和挤眉弄眼的事物和形式足够敏感,提高自己的情感阀值,不轻易被生理感动冲昏头脑,不随便乱发脾气,提高对“优秀”这个评价的标准,不随便膜拜低劣的作品,不给糟糕的作者封神。当我们对于不同类型的优质作品有大量阅读的经验,我们可以辨认清楚什么样的东西类似于垃圾(比如成功学鸡汤和宣传稿),我们才能更有效地躲开它们、不被它们影响,而且才会警告自己不去创造垃圾。通过阅读我们在进行着对于”好恶分辨”的认知训练”,我们会在下结论之前有一份先后退一步的警惕,对身边恶俗、自吹自擂、迷恋陌生人的无脑吹捧,以及因为自卑而具有攻击性、权威主义人格、通过嘲讽和贬低他人抬高自己、以挖苦和让人难堪为乐的人保持怀疑,对埋伏在“对我们好”、“对不起说话太直接”之下的那种道德绑架和情感勒索说不,最终慢慢形成一套看待自我和世界的方式、一套评估杰出与低劣、高尚与卑鄙的善恶观,建立一种基于知识和经验上的衡量万物的内心尺度和定律,既不过于相信人类的纯粹理性,也不陷入一种混沌的虚无主义。

  如果一辈子都混迹在短视频和社交媒体文案的那种环境里,那么一些人可能一辈子都无法体验经典著作所承载的可以让人静默、哑口无言的文学力量和在刚读完后的震撼和随之而来的空虚,一辈子都不知道什么才是文学的盛宴。在我的眼中,像屠格涅夫、托尔斯泰、卡夫卡和夏目漱石等文豪的作品之所以可以名垂千史,是因为他们不顺应时代的潮流、不谄媚讨好当权者,兼具文学的美感、个人风格、地域特色和人文价值。他们不必刻意去口号式、浮于表面地歌颂,却可以把对民族和人民的热爱体现在对黑暗现实的揭露、批判和鞭策中,这让他们成为了当时人民困难和时代困境的传声筒,并且给予后人警醒和启发。那些文学史上的著名作家在叙事和人物塑造等上大多具有一个或多个以下的特点:具有强烈个人写作风格(比如王尔德、三岛由纪夫和爱伦·坡),展现当地文化特色(比如川端康成和帕慕克),揭露、批判、解剖黑暗的现实和当权者的压迫(比如《格列佛游记》、《猎人笔记》、《战争与和平》),展现人性的卑鄙、复杂和多元以及人类的道德困境(比如卡夫卡的《变形记》、契诃夫的《变色龙》、夏目漱石的《我是猫》和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突出小人物的心路历程和心理描摹(比如《追忆似水年华》和《卡拉马佐夫兄弟》),以小见大升华到对于更普世的价值的追求和呼吁(比如勃朗特姐妹的女性解放和反父权制、海明威的反战、泰戈尔的反殖民和压迫和奥威尔的反独裁)。更不必提那些文学史的源头比如《荷马史诗》和《但丁神曲》和更早期的著作比如莎士比亚的悲剧、《堂吉诃德》、《浮士德》、《包法利夫人》、《高老头》和《红与黑》更是以上特点的典范。他们都和僵化刻板的宣传稿、悬浮刻意的鸡汤或者谄媚的口号和拥护无关,他们以自己的美学体系承载了内心世界和个人哲思,展现和传达了时代精神和困境,他们往往都有对自我和他人的伤痛的感知和沉淀,通过反思、学习、祛魅、社会实践和人文交流获得了独立自由的精神力量。我羡慕这些人可以忠于自己的内心、承认自己的局限和失败,他们保护自己的真诚和野性、不被圆滑和世俗沾染所付出的巨大精神代价往往普通人付不起。

  大部分伟大的书籍都不是工具书、宝典和秘籍,不能给我们提供学习、金钱和人脉等成功主义的功利协助,不是被包装和打磨得一以贯之的心灵鸡汤,不能让我们误以为一切尽在掌控、一切皆有可能,也不是宣传稿,不能让我们躲在商业主义所鼓吹的“做自己”中盲目从众。有素质和修养的读者在阅读时是诚恳的,我们不强求世俗的回报,不化身为“道德警察”和“正义卫士”一样对作者本人进行肆意的道德羞辱和污名化,不只阅读和自己既有的偏好相似的作品,而是对尚没见过的和并不了解的事物充满谦卑、好奇和求知欲,不随便排斥陌生的事物,不把自己了解和喜爱的东西捧得太高。我们也应该不局限于让阅读停留在纸面上,而是把读到的与现实生活联系在一起,甚至与志同道合的人分享心得、建立交流的纽带,并且转化成对于自己何为良善生活的思考和建构。

  让我们把自己赤裸裸地打开给伟大的书籍,暂时不考虑做一件事的功利目的和截止日期,把我们对生活偏执的掌控欲暂时交付给杰出的作家,让他们带领我们在他们的故事和表达中或快或慢、或悠闲或刺激地遨游。阅读可以引导我们在自我意识中下潜,在世界运行的逻辑后面窥探,可以提升我们理解多元体验的“情感粒度”,让我们慢慢把对于人性的缺陷,人类的伪善、高位者和精英的话语体系和对于现实的建构的了解与不同领域的知识融会贯通在一起,形成能够反思自我、反思周遭、不轻易合群、讨好和谄媚的具有批判性的双眼,从而可以达到“祛魅”。生活可能就是一种以不断自洽的方法处理我们与自我和世界的关系的过程,而阅读可能是我们抵达自洽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一个理想的阅读状态大概是,我们既可以勇敢探究广阔的艺人文艺术世界,也不清高地无视身边具体的人,这样的平衡需要不断的练习和沉淀,这既是一个不断挑战自己的过程,也是一个不断精神内耗的过程。

  在试图超越自我的”动物性”之前,我们需要先正视这种天生的局限性,而不是侥幸地逃避着、搪塞着。有幸来这个世界一遭,我们应该对自己和环境负责,而如何负责是我们在生活和阅读里寻找的,这个答案对于每个人来讲都并不统一和明确,它可以很多元化,而且是始终在变动中的。人类作为能够适应环境的灵活物种,作为有可能通过理性超越本身“动物性”、可以反思和加工直觉的存在,开放的阅读和严肃的写作是不可多得的思维练习和人生伙伴。那份在阅读中找到曾经并不了解的那一部分的自己的惊喜,找到之前隐隐约约有所感觉但却无法表达的真理的感觉,窥探到人性的秘密和世界运作的模式的兴奋,和寻宝探险是相似的:我们不一定总是会找到宝藏,所以每次都有些提心吊胆地紧张,但只要我们找到,那份惊喜是无与伦比的馈赠。比起浅尝辄止、蜻蜓点水地看社交媒体的碎片化和快餐化信息、听网红名流们的鸡汤文案和个人宣传稿,我们不如把精力集中起来去阅读不同时期、国家和领域的文学和科普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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